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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文学】宋灵慧:上树

时间:2018-08-01 15:14:43


  

      宋灵慧1968年生于河北献县,1987年毕业于沧州师范学校,现为献县一中教师。作品散见于《沧州日报》《沧州晚报》《燕赵诗词》等报刊。散文《小村诗韵》在《沧州日报》组织的“金恩杯全市散文随笔大赛”中获奖。

  上树

  文/宋灵慧

    最近,特别想梳理一下上树的日子,就像年老的奶奶坐在门口梳头一样。不凉不烫的太阳底下,半盆清水,一把竹篦,坐在蒲团上,奶奶半眯着眼,一下一下,梳啊梳。分明花白的头发很光滑顺溜了,还是不停地梳,她是在梳理青丝渐远的梦么?我不知道。梳理上树,我是想密密匝匝地理出些值得纪念的东西,示人,也给自己一点慰藉。

   其实,很遗憾,我不会上树,姐弟几个,乃至半截街的孩子就我不会,大人说我属相不在十二属——属鸭子。所以,整个童年,上树是我最仰望的事情。

   春天来了,柳条子软了,在风里荡秋千,荡酥了孩子们的心。那时村里没有垂柳,柳条子站得高,想拧一只笛子,必须爬到树上。场边的大柳树最好,条子不粘,拧出的笛子爽净。早上,这个爬上去看看;傍晚,那个又爬上去摸摸。芽口睁开,柳椹子刚想冒头儿,火候恰好。树上的,噼里噗噜折了杈子扔下来;地上的,脖子早仰疼了,宝贝似的把条子揽到怀里,坐到地上拧。我们从来不担心柳树,折它几个杈子,就跟我们梳掉几根头发一样,随后
就长出来。

    两只小手捻着,转,转,转,劲儿要柔和。劲小了,皮不离骨;劲大了,皮破骨折。捻出一拃长短,用刀子割断,抽出白骨,青皮收拾一下就是一支柳笛了。柳条皮子有两层,外层肉头,绿色,内层发白,硬一些。笛子要吹得响,必须把一端捏到扁而不断,用牙轻轻嗑去一圈外皮才行。树,我不会爬,细工我做得好。一支支粗细长短的柳笛做好,树上的也玩儿够了下来,发给每人一支,“呜呜儿”“呜呜儿”,鼓着腮帮子比着吹。

   初夏,槐花开了,太阳把坑边的小树林煲得温温热热香香甜甜的,整个后台子上的小孩子怎么也站不住脚了。打量花的疏密,挑定一棵,俩手摽住,鞋子一脱,脚丫子一蹬,俩腿盘住树干,噌噌噌,眨眼骑到了树卡儿上了。我们从下边望上去,人家简直就是骑马出战的将军。左一嘟噜右一把,塞进嘴里大嚼,差不多了,就摘了扔给我们。

   肚子并不饿,我们吃槐花不是充饥,是槐花诱惑的,它开得太热闹。站到远处看,树林子像一座花山;走到近处,它香得让你迈不动步。拿到槐花,我们不捋着吃。掂在手心,整串儿的像铃铛,揪下一朵,像只蝴蝶。“蝴蝶”的翅嫩,心儿甜,尾有点腥苦。我们吃得很奢侈,挑着心儿吃。吃够了就玩,一串串勾连起来,挂在耳朵脖子上。面对我们的大方,树和树上的将军们是不会在意的。对于树来说,这点儿花就像大坑里的鱼崽子,算不得什么;对于爬树的来说,比做道四则题简单,还有趣,更没什么。

   耍巴够了,就研究爬树的学问。拧柳笛时,天冷不能光脚爬树,费鞋。一双新条绒鞋,磨毛了,刮破了,回家挨娘数落。摘槐花,不费鞋,树皮粗糙,费褂子,扣子磨掉了,兜兜刮扯了,回家挨笤帚疙瘩。最好的办法是,鞋子褂子都脱了。可新手肚皮嫩,蹭得一溜子一溜子的血印子,磨老了才行。

   跟打仗一样,研究自己,还要研究树。
春爬柳,夏爬槐,榆树想爬又不能。带黄道儿的黑虫子,一疙瘩一疙瘩的,捻破了流臭水,鸡都不吃。大道两边的杨树最没意思。光滑,又粗又高,树上也没什么吸引力。除了偶尔有个喜鹊窝,就是秋后折干棒烧柴。可是,树是大队的,看树的老牛头脸太长,嗓门子太大。

    东洼于家坟那一大片柏树很有挑战性。一年到头黑绿黑绿的,像反特片画面一样神秘,况且,折了柏树枝子,窗台上晾干了,屋里点了熏香——小弟弟妹妹在土当屋撒尿,太骚气。开始攻占这块阵地时,女孩子跟小个子男孩在远处等着,几个大个子开路。先是在没膝高的打碗颗臭蒿子里一阵敲打,捉出了两条大花蛇,又用棍子把一层层的干树皮划拉划拉,正式入驻。坐在树上的将军们,头摇腚也晃地说,比柳树稳当,比槐树要香,不开花也香。后来,他们在树上还能串门,拽着这棵树杈,一拧身跳到另一棵树上。

   有时候为了迁就我这只“笨鸭子”,就玩儿最低级的“摸呼噜”。摸呼噜最适合的是枣树和桑树,树干低,一蹬就上,不用爬。树卡儿多,盛得人多。上树前,扯个树枝折几段,猜筹。猜到短的蒙上眼,其他人上树藏好后喊一声“猴了”,蒙眼的开始摸。被摸的人不能伏着,一边晃动树杈,一边嘴里“呼噜”“呼噜”。顺着声音动静,摸啊,摸啊,抓住谁,就把谁蒙上。

   要是赶上被蒙的是个小孩子,大个儿一边呼噜着,一边把身子送上去,故意让他抓。也有时候,被摸的,晃呀晃,吭哧,从树上掉下来。不过,没关系,枣树矮摔不疼人;桑树条子柔,跟娘的胳膊似的,根本摔不着。

   洼里阵地攻打完了,家里的树也不放过。

   队部里,那棵挂着一块铁板当钟敲的笨槐,磨得锃亮的树卡儿里放着敲钟的锤。趁着队长上洼,爬上去,“当当当”,敲几下过瘾,引来以为分东西的爷爷奶奶,招来一顿笑骂。那时候,生产队敲钟,除了上洼、开会,就是分东西。李家台子第四家新娶了媳妇,晚上顺着树爬进院子,蹲到窗台底下听声响儿,被开门洒水的大娘追出来,又是一顿前仰后合的笑。刘家台子老槐树最老,据说比爷爷的爷爷还老,俩人伸胳膊扯轱辘圆那么粗,半截腰有个大洞,有一回一个臭小子蹲在里面睡着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吃饭时,他娘才发现少一个儿子。

   最后,只有一处没有占领,范家大院的松树。范家大院主人姓冯,院子是“捡”的范大财主的,房高,院深,一色青砖,加上长长的胡同,白天走近了都觉得荫荫的。松树真高,高出了屋脊很多。白天望去,黑乎乎的,晚上望去,黑成一团,就跟冯家爷爷的脸一样。跟看杨树的老牛头不同,老牛头高兴了坐在树下抽旱烟,让我们玩儿火镰。撕一点黄绒子,“刺啦”着火了,挺有意思。天天黑着脸的冯爷爷跟黑着脸的松树,成了我们上树日子里的小小黑洞。

   梳了一圈,村里最高的还要数我家的大椿树。奶奶说,六三年闹大水,水哇哇带响儿,泡了满洼的庄稼,冲了村口的埝子,老老少少拎着包袱,跑到最高处。我家在最高处,大椿树还最高,这里就成了最安全的地方,包袱们都挂到了上面。我问奶奶,树那么高谁爬上去的啊?奶奶说,人跟猴子长得一样,俩腿俩脚,都会爬树。裹了脚的老太太也会?奶奶说,好多会的啊。

   上了中学,看着课本里类人猿从树上下来变成人的图画,我常常想起奶奶的爬树理论。前几年去云南旅游,听说当地十八怪之一是“六十岁的老太太爬树比猴快”,那一刻,觉得故去三十多年的奶奶像个哲人。

   梳理完了上树的日子,我很想哪一天讲给我的孩子们听。除了上课,他们宅啊,宅得跟豆芽菜似的。我给他们讲上树,讲奶奶,讲我不会上树的遗憾;还讲那个于家坟里捉蛇的叫费力儿,后来真的去了部队当了将军;那个树洞里睡了一夜的叫七多儿,哥儿八个,行七,现在做物流,指挥着一大群大卡车,全国各地跑。
我想,凭我三十多年在讲台上眉飞色舞的本事,故事我一定讲得声情并茂。但我还是觉得这一课最难讲得入心。在孩子们眼里,恐怕我就是那个门口梳头的老奶奶,梳着枯叶子一样的白发,讲着掉了牙的故事,可能在我最动情的时候,他们却满脸蒙圈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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