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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福利丨归去来兮

时间:2017-06-26 21:02:58


  归去来兮

  文/王福利

  郛堤古城下的老石碑河与南排河,以平行同轨的原迹依旧东流,岸边迅驰的汽车与河上瞬掠的归燕,在城下人的追望里留下转眼模糊的浅忆。溯源一条秦皇驰道般河流的时间或地理跨度,或是始于七国统一终于今日此时中日韩共解史谜的两千二百年,或是始于咸阳城门终于此城此岸千座瓮棺重见天日的两千二百里。重叠的时空,来去的脚步重复而迷乱,只剩下流淌或干涸的河流、生动或粗略的断简、完整或破碎的生者死者共用的青灰暗红陶器,标注辨解着一个故事或一堆墟土在史记里的真实位置。

  此时能够最直观标注脚下战汉古城、儿童瓮棺葬群在黄渤海古东亚坐标体系中经纬度数的,是东边老205国道、南边黄骅新城之北的北海路、西边建设中湿地公园之侧的幸福大街,连同与古柳河平行入海的南排河,四条直线围隔出一个列入中国十大考古发现的新原点。不羁的黄河,与咸浊的海水,冲刷浸蚀着这片区域里未写入册籍的生活细节,残酷而未知的力量,试图将这里发生的一切一遍遍抹去,也抹去了战国齐燕本就因重礼践诺而模糊的燕留之界。荒废了不知多少年的盐碱洼地,只剩下经冬仍立的黄芦与今春新生的绿苇,为退海之地增添着生机,也与如网芦根围护着不愿化为泥土的陶片断骨一同坚守着难为人知的真实答案。一条新修的公园小路,从泛着白碱的荒地与芦草黄菜间穿过,试图走近看清一座古城的模样,却似一个迷路的孩童,与一千个在迷途里疲累睡去的孩子一样,似乎看清了家的方向,但总是找不到真实的可以走进去的那扇门。

  即便是以一个躺在脚下的孩子视线,向东南三百米的古城残墙望去,那面曾猜测为抵御外敌的厚实高墙,也已风化塌矮成一道可以轻松登跨而过的土坡;可辨认的西门豁口之上,密丛丛簇拥在一起、似孩子般永远也长不高的酸枣棵子,比另三面土坡上长得格外努力,一枝枝孩子幼指般的刺丫,努力向西北方向遥伸招喊,似要为那些找不到家门的同伴指引方向。初夏暖风吹落了斜生酸枣树悬浮须根上又一层抓不住的墟尘,又一层相同颜色的荒土覆掩在愈碎难识的陶片之上,也掩填了大大小小的荒废狐窟,绳纹网纹上记录的史实细节,与狐影出没里流传的民间故事,一起变得愈加缥缈迷离。站在危墙之上、活着却似枯死的虚空树根,向着一条条覆磨难平的陶片残纹虚抓着,却永难疏理复原出一个完整红陶燕釜乃至一片完整汉瓦在城中的立体具像。躺在城外盐碱漫洼下、长眠不醒却似鲜活的小小躯体,继续着墙头矮树的使命,用稚嫩却不灭的魂灵,支撑充实着一件件如此平凡又如此恒远的平民旧物;方寸容器之间,亦容纳了一个个孩子不愿醒来的酣梦,梦中简单而温馨的生活记忆永驻昨天,似朴陋陶器永不褪色。

  昨夜的长梦还未醒来,浅白盐斑悄然敷盖在看不见容颜的陶被上,似是从眼前古城或是古柳县或是古饶安或是古琅琊匆匆赶来的孩子父母,为孩子加盖完薄衣后又消匿于黎明前的无边夜色。又有一双陌生而温柔的大手,虔谨轻触一张张长方形小床里陶瓮、陶釜、陶盆、陶碗上的浅纹细绒,生怕惊乱了孩子的甜美幻梦,也怕带走了残留在陶被上的亲情余温——那个陶盆,曾在孩子对母亲的无限依恋里,盛满了一个渔盐齐地的富足幸福;那个陶瓮,曾在孩子对父亲的亲近仰视里,盛满了一个悲歌燕地的英雄荣光;那个维系着一家老小三餐之足的陶釜,没有在春秋霸业战国雄心的日月烧灼里裂碎,却因一个长生不老一统万年的虚幻谎言里遭受命运的变故,连同一个孩子就此停止的关于家的记忆一起断裂。又有一股熟悉而久远的气息,被东来的咸润海风挟裹而至,恍若血脉遗续里的不变乡音——“日本九州北部的瓮棺墓与大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瓮棺墓在战国末年至西汉初期首先扩展至辽东半岛,进而也有可能同时扩展至平壤周围的朝鲜半岛西北”,“韩国瓮棺葬在青铜器时代以后到三国时代,从西北韩地区到全罗地区到达黄海沿岸地区盛行这一点中,可以推定渤海和黄海为中心的海洋文化交流”,似懂非懂的生涩语言,让一个庞大而模糊的故事脉络渐渐清晰,沿着时断时续的脉络,一条通向家门的归路也时隐时现,一双双等在门口、站在高处的盼眼也似远渐近。

  透过陶瓮的细细裂痕和瓮棺上的薄瘠土层,传来了考古专家于郛堤城、丱兮城、海丰镇往返的车轮在坦路上摩擦的声响、四海相聚的人群来去的声音,让孤独长梦里的无助幼童再次噤声蜷身。是误以为那个挚鸟膺、豺狼音、横扫六国的秦始皇再次巡视于此吗?每一次忽远忽近的擦肩而过,每一次君临天下的细长冷目从头顶扫过,一个孩子一群孩子就成为寻药求仙路上的源源祭品。企求长生的东巡漫途,从初遇齐地徐福到抱憾死于半路,九年之久的出海准备,让丱兮城、后来唤作郛堤城、千童县、齐郡、琅琊郡多少座临海而筑高城里招募的无知幼童长成了少年,也让数以千计体弱幼童埋骨他乡。黄河入海口处的楼船桨声早已远不可闻,少年与百工的容颜只停留在亲人的牵挂里;散发着鱼臭的缓行迟蹄,再次经过一座座曾经侨居童男童女的空城,荒草里的野狐只是淡然一瞥,便在远去蹄声里闪没于城外的茔丘乱丛。

  高高低低的乱苇黄了又绿,古城下的匆步急轮走过秦汉又走过了金元。又一条新修驰道从身边经过,又一条迁徏河流从城下流过,刺眼似不真实的两千二百年后的阳光,投照在两千二百年前的幻梦里,任意穿梭而游离不定的时光,被浓缩挤压为城墙断面的十四张薄页。哐当哐当,在恍惚醒来的瓮床孩子耳中,似秦将最后攻破齐都追杀燕君的金铁交鸣之声,却不知是朔黄铁路、黄万铁路、沧港铁路、邯黄铁路的铁轮与铁轨交响争鸣;嗖嗖嗡嗡,在不知所终的漂泊东海少年耳中,似秦兵射杀阻挡求仙船队的大鲛的箭弩破空之声,却不知是石黄高速、沿海高速、石港高速、保港高速、津汕高速上挟风而驰的瞬至飞车。可以感知触摸到的当下真实场景里,复流的九河下梢,不止是复原真切了孩子记忆里的古城青砖街巷灶台,也在更广的经纬区域复原了齐燕之地的富庶繁华、临海大港的责任荣光。

  又一轮东方巨日,被一艘万吨计的楼船托举而升,五彩霞光沿着渤海金岸铺染而至;东升的希望之光,与孩子初醒的东寻纯净目光相遇。在城下人岸边人的追思视线里,楼船巨影满载着少年的旧梦、以更快速度消失在更远东途。临海远望,再次盼归的等待里,不会再有生离死别的伤痛,却也更多了对船上人的期冀与祝愿、对更远深蓝的虔敬与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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